人物名片:欧爱民,湘潭大学法学院院长,二级教授、法学博士、博士生导师,入选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、湖南省宣传文化系统五个一批人才、湖南省高校学科带头人等。兼任中国法学会立法学研究会常务理事、中国法学会法学教育研究会常务理事、湖南省法学会宪法学研究会会长。
湖南法治报全媒体记者 何金燕 曾雨田
“法学又难又卷,为什么值得学?”欧爱民无数次这样问自己。坚守法治初心数十年,他深信:凝聚微光,方成星河。
20多年前,他在全国率先推出法学实践性教学的“当事人模式”,以教学改革推进法治建设;他带领学生启动了废除“驾考合一”制度、删除身高歧视、挑战出租车特许经营等,以个案正义积跬步,助推中国法治进程至千里。他先后荣获2009年度湖南省最具影响力法治人物、2011年度CCTV中国法治人物湖南十佳。
9月上旬,湘潭大学建校65周年前夕,记者专访了欧爱民。时隔多年,他的头发花白些许,也新添了多重身份:法学院院长、学科带头人、普法先锋、省政协委员。
变与不变之间,他始终是那个在法治星河中踏梦前行的教书匠。
全国首推“当事人模式”
教学改革
走进欧爱民的办公室,满墙书柜堆放着各类法律书籍。书架上点缀了两帧与妻女的合影,照片中,眼前这位严肃的法律人脸颊漾起温馨和慈爱。相框中间摆放着一个陶艺玩偶——端坐着的鲁迅先生,一双深邃的眼睛凝视前方。
这是女儿送给欧爱民的礼物,在她心中,父亲就是这般形象:数十年如一日,为人民发声,为正义呐喊。
刚过去的暑期,除了外出开会学习,每天早上8点,欧爱民会准时来到湘潭大学法学院办公室,开始一天的忙碌:组织学生开读书会,做课题研究,整理书稿,研究司法案例……
在数10年的法学教育与法律实践中,欧爱民摸索出一套全新教学方法——当事人模式。
“我要求学生研究当前热点问题,以当事人或代理人身份启动相关法律程序,通过各种途径推动问题解决。”欧爱民介绍,这种教学模式实现了我国法学教育从课堂到实战的转变,将人才培养、理论研究、社会服务融为一体,具有真实性、公益性、参与性等特点。
因为在全国率先推出法学实践性教学的“当事人模式”,以教学改革推进法治建设,欧爱民当选为2009年度湖南省最具影响力法治人物。
“以所学回报社会,倾听弱势群体的声音。”欧爱民常用这句话叮嘱学生,也要求自己。2009年,他指导多名研究生成立湘潭大学法律诊所,为老百姓免费提供法律援助和咨询等服务。
“当下,法律服务需求和供给严重失衡。法律诊所可以整合学生的法治资源,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供给不足。”在欧爱民的呼吁下,越来越多法学生加入公益维权和普法前线。
2022年6月,残障人士老杨敲开法律诊所的大门。老杨在湘潭一家公司当保安,勤勤恳恳工作多年,突然被无故开除,且无任何补偿。
听完老杨的遭遇,法律诊所所长袁泽彬立即帮他提出劳动仲裁申请,并以法律援助志愿者身份代理此案。袁泽彬是湘潭大学2021级法学硕士,他为此事奔忙了3个多月,从调查取证、制作文书,到立案开庭,终于帮老杨拿到满意的赔偿金。
2022年9月15日,老杨给袁泽彬送来一面锦旗致谢,上面印有14个大字:无偿法援解民忧,守护正义暖人心。
“养浩然正气,铸法治精魂,这是我们的院训。以所知追求正义,以所学回报社会,这是老师的谆谆教诲,也是湘大法学院前辈用血泪刻下的铮铮誓言。”袁泽彬说。
2020年5月28日,《民法典》正式颁布。第2天,欧爱民组织成立湖南首家《民法典》宣讲团,量身打造了多个宣讲主题,涵盖农村土地、婚姻家庭、物业管理等各个方面。
“用老百姓听得懂的语言,讲他们感兴趣的话题,让普法入脑入心。”欧爱民介绍,截至目前,这个宣讲团共宣讲300多次,足迹遍布64个村(社区)。他先后荣获湖南省“最美公益普法个人”、全国普法工作先进个人。
“全面推进依法治国,实现全民知法是前提。让法治精神惠及三湘四水,湘大法律人使命在肩。”欧爱民说。
勇于“挑刺”也善于“拔刺”
在记者看来,欧爱民在中国法治星河中积攒的第一抹强光,还得从“挑刺”说起。
“作为法律人,面对社会的不公,不能只沉默抱怨,要敢发声、去改变。一个不良法律制度的危害,远甚于几个犯罪案件。我们既要关注个案正义,更得关注制度正义。”言语间,欧爱民紧锁着一字眉。
20多年前,欧爱民带领学生多次挑战红头文件,后被冠以“挑刺教授”。
“如果你有十足把握考到驾照,却必须缴纳几千元培训费才有考试资格,你会怎么想?”2008年初,给研究生上课时,欧爱民抛出这个问题。
他的思考,源于一份文件。
2007年4月1日,《湖南省机动车驾驶人培训考试管理暂行规定》(简称《规定》)开始施行。《规定》要求,公民申领驾照只能通过驾校报考,必须参加驾校培训。
“这种驾考合一制度,损害了群众的利益,限制了公民的自主选择权。”课堂上,经过一番激烈讨论,欧爱民和学生一致认为,该制度违法。
“公民申领驾驶证,只对身体和年龄有规定,并未要求必经驾校。《行政许可法》规定,政府不能强制性培训。”2008年12月7日,一封署名欧爱民和14名学生的挂号信,从湘潭大学法学院寄往省人民政府法制办公室。信中申请对该《规定》的合法性进行审查,并请求将其撤销。
2009年4月14日,省政府法制办复函,采纳师生意见,发出停止执行该《规定》的函。
敢于向权威叫板,欧爱民赢来了一波波叫好。
2009年10月,4名考生向欧爱民求助,他们因身高不够,被教育局拒绝录用。当年7月,达丽娟等4人参加武冈市公开招录的教师考试,已通过资格审查、笔试和面试,却因体检不合格不予录用。
“我们不符合招聘公告要求的身高男性160cm,女性150cm以上条件。难道身高会影响教学?”达丽娟等人满腹委屈和不解。
“我国现行法律法规等均没有对公民从事教师职业设定身高条件。《湖南省农村义务教育阶段学校教师特设岗位计划招聘办法(试行)》规定的身高条件,违反了法律规定,侵犯了公民的合法权益,应予以撤销。”查阅大量法律书籍后,欧爱民和学生向省政府法制办申请对规范性文件进行合法性审查。
达丽娟等4名考生将武冈市教育局诉至法院,欧爱民担任这起“民告官”案的诉讼代理人。案件审结后不久,省政府法制办删除了身高限制的规定,为解开就业歧视“死结”开创了制度先河。
“身高‘差之毫厘’,公平‘谬以千里’。我不是给政府‘挑刺’,而是为社会拔掉多余的‘刺’,不让这些‘刺’扎到无辜的人。”其后多年,欧爱民带领他的学生在“挑刺”之路上艰难奔走。先后推动政府部门取消长沙市区大桥收费,质疑国家药监局医院自制医用氧红头文件等,均受到广泛关注。
2011年,欧爱民荣获CCTV 年度法治人物湖南十佳。
“欧院长在走一条他人不敢走、没能走的路。正如鲁迅先生所言,其实地上本没有路,走的人多了,也便成了路。”在中南大学法学院教授陈文曲看来,每一次“挑刺”,都是一个标志性事件,助推依法行政和法治政府建设。
让法治成为一种思考习惯
“一个党员干部,他盗窃或嫖娼。根据法律,他应受何处罚?根据党纪党规,他又应受何处罚?”采访中,欧爱民向记者发问。
“学好党内法规,才能守好权力的边界。”欧爱民认为,党内法规是党长期执政形成的制度成果,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治体系最具特色的部分,是理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治体系的一把钥匙。其坦言,很多党员干部知道违法的代价,却不懂违纪的严重。
党的十八届四中全会以来,欧爱民将重点研究方向转向党内法规。他先后主持了《党内法规与国家法律合宪性调适研究》《党内法规与国家法律相互关系研究》等多项国家级、省部级课题;发表《党内法规的双重特性》等学术论文;出版《党内法规与国家法律关系论》等学术著作;参与了全国第一部党内法规教材的编写。
在日常教学过程中,欧爱民发现,很多学生缺失党内法规知识,难以正确理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治实践。
“培养‘纪法双修’的法治人才迫在眉睫。”在欧爱民的推动下,湘潭大学全力打造党内法规理论研究基地和党内法规人才培养基地,成立了全省第一家党内法规研究中心;湘潭大学在全校硕士生、博士生中均开设《党内法规学》专业课程。此外,他还主持开设了《习近平法治思想概论》等系列专业思政课程,建成全国首批《习近平法治思想概论》线上课程。
目前,他正在努力推进将党内法规纳入国家统一法律职业考试科目范畴。“倒逼法治人才培养单位高度重视党内法规人才培养,加速推动党内法规学科体系、课程体系和话语体系的建设进程。”欧爱民说。
“导师的世界里只有法律。有时开完读书分享会,我们会陪导师在操场上散步。每次没走两步,他都会抛出一个法律问题,让我们分析研判。”欧爱民的博士生何静笑说,如果不留心当下热点事件并做出思考,他们这些同门师兄妹都不敢陪导师散步。
“导师是生活的有心人和思想者,发现任何问题,从来不会停止思考。今年暑假,我们每周都要开读书分享会。这项铁律倒逼我们不断更新知识储备。”何静说,导师潜移默化的影响,使学生确信:必须让法治成为一种思考习惯。
当好新时代“法治答卷人”
2021年3月,欧爱民正式担任湘大法学院院长。他感到,肩上的担子更重了。
省政协委员,是欧爱民另一个重要身份。一肩教书育人,一肩建言献策。在他看来,能发挥专业所长,助推法治中国建设就是最动听的履职故事,也是他最愿意讲的履职故事。
2020年湖南省两会期间,欧爱民递交了一份提案《关于取消法院系统现行结案率考评指标的建议》。
经过一年多时间的调研,欧爱民发现,湖南法院实施以年底为时限的结案率考评指标。该指标本意是调动法官工作的积极性,促使法院公正高效司法,但实际效果并不理想,广受诟病。在递交的提案中,他直言,为了提高结案率,个别法院要求法官在年底突击结案,导致案件质量可能难以保证,客观上造成上诉、上访案件的增多。
这份尖锐的提案,引发了关注和热议。
“法院公正高效司法,必须遵循司法规律。在结案率考评指标的压力下,个别法院不立案或假撤案。制度设计的优劣、运行效果的好坏,都应该把人民利益作为检验标准和衡量准绳。”欧爱民建议,以诉讼法规定的审理期限内结案率为考评依据,整治法院办案拖拉乱象,切实解决当事人年底立案难问题,减轻法官负担,促进司法资源的合理分配,才能让人民群众在每一个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义。
记者了解到,近几年来,湖南法院正不断探索完善评价考核标准。
俯身听民声,对症开良方。在履职过程中,欧爱民总能直击痛点难点堵点,递交高质量提案“靶向”施策。
这两年,欧爱民在履职调研中发现,不少企业家叫苦不迭。他们要面对的执法检查很多,检查频率较高,重复检查现象普遍。此外,在行政处罚中,执法者享有较大的自由裁量权,容易滋生腐败。
“我们是生产型企业,公司负责行政事务的人很少,实在没有那么多时间、精力和人手应付各种繁琐检查。”湘潭市某公司负责人坦承,他很害怕政府的联合执法行动。
良好的营商环境是城市发展之本。如何帮助企业破解这个难题?2023年省两会期间,欧爱民提出,为促进中小企业的发展,应建立联合检查制度,规范行政处罚行为,健全落实行政裁量基准制度,切实推行“首违不处罚”原则。
“一些企业虽然存在较大的行政违法行为,应当受到较严厉的处罚,但考虑到企业的可持续发展、稳就业、稳经济等因素,可以在企业进行合规性整改,并签署相关承诺书的前提下,不处罚或减轻处罚。”欧爱民建议,政府及职能部门要依法行政,以依法履约展现政府信用和形象。并且,政府在做出重大经济决策前,应听取专业法律意见建议,把风险防控端口前移。“
如何绘制湘大法学院更美好的明天?下个月,湘潭大学法学学科将举行40周年庆典大会 , 借此诚邀广大院友及社会各界人士聚首湘大,凝聚法治智慧,赋能 ‘三湘巨变’,助推更高水平法治湖南建设。”采访结束时,欧爱民发出盛情邀约 。他说,当好新时代 “法治答卷人”,这是法律 人的承诺和约定,也是责任和使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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